作者简介
何昌垂 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博士,长期从事卫星遥感与地理信息系统应用研究、政府科技发展管理和国际组织工作;在近25年的国际公务员生涯中,曾任联合国粮农组织副总干事(联合国副秘书长)、亚太地区总代表及联合国亚太经社会空间技术应用处处长等重要职务并负责技术工作,为推动全球治理和可持续发展做出重要贡献。
1998年4月28日晚上11点55分,泰国国际航空公司的从曼谷飞往意大利首都罗马的TG940准点起飞。经过一段时间滑行,飞机加速到285千米左右的时速时,机头拉起,急速爬升,升入天使之城的夜空。坐在公务舱内,我倚着舷窗,眼望窗外的曼谷夜景,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帕凤裕庭大道上拥堵的汽车的尾灯,连成一片,犹如舞动的红色长龙向北奔驰······看着眼前这一切,我浮想联翩。
10年前,我在多少人羡慕的目光中,在这座美丽城市开始了我的联合国之旅,10年过去了,曼谷几乎成为我的第二故乡。但我说走就走,要飞向欧洲,到人们梦寐以求的地中海边浪漫之都——意大利首都罗马,去接受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新任命。这注定是一次新的挑战。
2009年,何昌垂(中)去罗马任副总干事之前,与夫人张佩红(左一)一起到泰国王宫向好友诗琳通公主(右一)告别。
曼谷的灯火逐渐看不见了,在万米高空,飞机渐行渐远。联合国粮农组织急着要我上任,我开始惦念继续留在曼谷的妻子、孩子。孩子离高中毕业还有两个月,佩红不得不留下来照顾他们,待7月份他们上大学后,再来罗马和我团聚。
我临行前,虽然儿子说会照顾他老妈,并且拍着胸脯让我放心,但高中毕业毕竟是孩子们最关键的大事之一,上大学是人生的重大关卡,何况他们还要办理各种出国手续、安排搬家,等等。看来一切重担又一次落在我妻子身上了。
这是我第三次留下妻子,只身去异国他乡。第一次是1979年9月,和佩红刚结婚3个月我就出国留学,一去两年半;第二次是1988年8月,我只身来到曼谷,加入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妻子继续留在中科院遥感所,因为她的课题任务暂时放不下,好几个月后她才办了手续来曼谷跟我团聚;这次我又要抛下他们,一个人到罗马打前站。想到这些,我的内心除了内疚还是内疚。是啊,有得有失,这也许是我风光之下所付出的家庭代价吧。
2004年10月,何昌垂夫妇(左一、左二)应中国驻泰国大使张九桓夫妇邀请到大使馆做客。
眼看着飞机就要离开泰国的上空,我突然觉得惆怅,与这里有关的一切记忆突然急速地翻滚起来,挥之不去。在本来就幽暗的机舱,我的眼睛湿润了,视线一片模糊。
泰国的确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这里自然环境优美,天蓝、山青、水绿、花艳,处处散发着宜人的清香,走进山间田野,你就禁不住想大口大口地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这里瓜果四季飘香,榴梿、山竹、杧果、菠萝,时时散发着热带地区独有的诱人香味,漫步农舍果园,你总会贪婪地想大把大把地采摘;这里美食百吃不厌,从街边到星级宾馆,有咖喱螃蟹、冬阴虾汤、泰国炒粉,闻到香味,你顿时就会觉得食欲倍增,胃口大开,就像蜜蜂一样,扑香而去。
除丰富的自然资源和美丽的自然风光,泰国之所以最受全球游客的青睐,还在于那里的人。绝大部分泰国人笃信佛教,无比虔诚。泰国的老百姓信命,他们相信善有善报,只要心存善念,行善积德,下一辈子一定会比此生好。正因为这样,泰国的服务业一直备受好评,尤其欧美人赞不绝口。在西方人心中,泰国是“3S”(sand,sun and service)的胜地——白色的沙滩、充足的阳光和周到的服务。
这里的物价便宜,人力也便宜,雇一个全日制家政人员,一个月也不过300美元。最主要的是她们一般都非常友善,服务态度极好。我家的庄阿姨,跟随我们五六年了,她的丈夫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他们两口子对我们一家人特别好。东西方文化根本不同,到了罗马可就不指望有如此周到的服务了。听说,那边的人工很贵,即使是联合国的薪给,大多数人也还是雇不起家政人员。泰国的一切又一切,也许就只能在梦中寻她千百度了。
朦朦胧胧之间,我的思绪飞到了下一站——意大利首都罗马。人们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但我通往罗马的路并不平坦。无论从地理、历史、文化、艺术和生活哪一方面看,罗马都是一个好去处、一个同样令人充满遐想的浪漫之都。正因为这个缘故,意大利罗马是国际组织官员争先恐后想去的去处。
的确,不少人羡慕我的调动,个别人可能也嫉妒我的运气。罗马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总部,我将出任可持续发展部自然资源与环境处的处长,D1级别,与亚太经社会司长的级别相同、待遇一样。
2002年至2009年,何昌垂在联合国粮农组织亚太地区办公室工作期间。
我在联合国担任P5级岗位将近10年,签了五六次临时合同,这次是我第一次升迁。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毫无疑问,我离开熟悉的岗位,跨界去一个全新的环境,是一个不小的转折与挑战。老实说,我还没来得及充分准备应对新的挑战。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脚跨进粮农组织,我竟然一干将近15年,直到退休。那时我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幸运女神会反复降临我的身旁,我竟然经历了4个岗位,得到4次重用提拔,从处长(D1)升为司长(D2)、助理总干事(ASG),再到副总干事(USG),成为联合国粮农组织成立60多年来中国第一个在该组织担任该级别职务的官员,也是发展中国家第一个出任该组织副总干事的官员。
年轻时我的确有许多梦,那些梦想后来因时而异,应景而迁了。上中学时,我曾梦想当一名科学家,研究天文地理。“文革”后回乡务农,当过赤脚牙医,目睹父亲高血压偏瘫,感受到农村缺医少药,曾梦想有一天大学重开,一定去学医,当一名医生,好为家人以及农村的千千万万农民看病。再后来,没想到自己被安排到福州大学,学习物理无线电,毕业时,曾希望留校当一名教师,传道授业解惑,却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从事空间遥感研究。
一路走来,梦想不少,我却唯独没想过要到国外留学、到国际组织工作,更没有想到要去联合国任职,而且一干就是20多年,成为我毕生的事业,也成为我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路走来,我的梦想时过境迁,不断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那颗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心。
在联合国亚太经社会任职时,我的工作涉及高技术领域,我负责推动空间技术应用,包括卫星遥感、气象卫星、通信卫星和卫星定位系统应用,听起来非常“高大上”。
到联合国粮农组织之后,我虽然也是负责遥感和地理信息系统工作,但主要是为农业和全球粮食安全服务。当时在加拿大的侄子何文清很幽默地对家人说:“我们的六叔不搞空间高技术了,他从天上回到地面,重新和泥土打交道了。”
2013年春,何昌垂(前排中)再度告别罗马,与粮农组织总办公厅职员合影。
不错,从学习物理、研究遥感,到参与全球农业和粮食安全治理,这个跨界似乎太大了。我没有想到,没过多久,我觉得粮农组织对我来说更“接地气”。我很快找到了适宜的土壤,并没有感到有多大落差和过渡困难。或许我这个来自农村的农民的儿子,注定有一天要返璞归真,回归农口,因为土地才是我的母亲。听从母亲的召唤,回归土地,滚一身泥巴,与农业和农村打交道,用我的知识回报大地的养育之恩,才是我的宿命,是余生正道。